在擁擠不堪的通勤車廂裡，拉著買菜小推車坐在專座的大爺們齊刷刷、目不轉睛地盯著車上的移動電視。看什麼呢，這麼津津有味？一回頭，好傢夥，這不是被稱作“直男詐騙犯”的《山河令》嘛！隻見劇中角色溫客行正親身實踐著“烈女怕纏郎”。此情此景，懂行的路人不禁姨母笑著發出靈魂三問：大爺，您知道您看的是耽改劇麼？劇中的老戲骨們，您知道您演的是耽改劇麼？現在的男人都這麼放得開瞭？耽改劇，全稱耽美文學改編影視劇，純屬中國特色。耽美文學，本是以女性視角創作的由女性消費的男同言情作品，屬於圈地自萌的小眾文化。但改編成耽改劇之後，為瞭符合國內影視劇的政策，弱化瞭男性間愛戀的情節，以某種非顯著愛情的強烈羈絆取而代之（如知己、摯友、兄弟等），最終堂而皇之地進入大眾視野。甚至在“無差別”的營銷宣發以及腐女的熱情吆喝之下，破圈瞭，從小眾文化躋身為大眾文化。因此，出現瞭上述老大爺看《山河令》的一幕。除瞭在公共交通上被波及的老大爺，很多男性也未能“幸免”，因緣際會，總有一個機會能讓你“誤入”《山河令》。除瞭驚慌失措逃之夭夭的男人之外，也有些男人平生第一次看到瞭美麗新世界，正在尋找一個合適的姿勢著陸。（圖源 知乎） 01誰說男人都是被騙進來的？《山河令》是“耽改101”的首發劇，其出品及播放平臺優酷在營銷時突出瞭劇中的女性角色，因此被戲謔是把直男“騙進來殺”。（圖源 微博）優酷也自認瞭“直男詐騙犯”的名號。（圖源 優酷）不少男性觀眾尤其是直男在劇中迷失瞭方向：要麼，艱難地在男主中二選一，但更崩潰的是女主究竟在哪裡？要麼，一心以為成嶺是男主，但劇情已過三分之二，武功還隻學瞭一星半點，難道復仇、稱霸武林要等到下一部？要麼，看主角溫客行的行徑各種不對勁，不是一肚子壞水要害周子舒，就是女扮男裝最終被揭穿！戲謔歸戲謔，你要是真以為現在的男性觀眾隻有這麼點道行，未免太天真。作為人生“N大定律”之一的真香定律，並不會在男性身上失效。不少男性觀眾逃過瞭《鎮魂》《陳情令》，甚至是幾乎改成另一個故事的《鬢邊不是海棠紅》，但終究跪倒在瞭《山河令》的石榴裙下。他們看過之後不僅未曾感到任何不適，還直呼過癮，俠客的江湖，understand？最近，有關“直男看山河令”的話題在短視頻平臺和社交網站上都有討論，有男性觀眾誤入之後看得津津有味，也有人被妻子、女友或女兒安利後看得樂不思蜀，還有人看過之後頓感餘韻悠長，或推坑分享心得或尋求同類抱團取暖。來自虎撲直男的靈魂反問，“這種搞基劇正常老爺們誰會看？” 結果底下凈是拆臺的。（圖源 虎撲）還有靈魂另一問：“直男一枚，為啥我看山河令看到津津有味啊？”（圖源 虎撲）也有來自直女的驚訝，老公背著自己熬夜追《山河令》，一邊討論角色的戰鬥值，一邊安利給妻子：（圖源 豆瓣）還有來自直女的甜蜜分享，討論直男是否適合看《山河令》，據說夫妻感情還因此得到瞭升華：（圖源 豆瓣） 02耽改劇文化的迷思“為什麼男人會看那種東西？”恐怕是很多人的困惑。這種發問，不僅有問題，簡直是邏輯清奇。男女同性戀也會看異性戀言情作品，從《還珠格格》到《新白娘子傳奇》再到《三生三世十裡桃花》，哪一個不是信手拈來？男女異性戀也會看同性戀作品，從《霸王別姬》到《斷背山》再到《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哪一段感情不是感天動地人神共泣？男人看耽改劇，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一派略顯粗淺的認知認為，耽改劇描繪的是男性間曖昧的情感，這應當是獨屬於男同性戀熱衷的領域，其他人不該涉足。然而，這種將“劇中描繪的愛情”與“觀眾的性傾向”不假思索做關聯，是對耽改劇受眾最大的誤會。以2019年爆款耽改劇《陳情令》為例，根據百度指數人群畫像2020年2月份的數據統計，關註《陳情令》的女性受眾比例高達77.72%，而男性受眾隻占比22.28%。根據頭條指數 2019 年6月至8月劇播期間的性別滲透率統計，女性與男性的比例達到8:1。可見，《陳情令》的觀眾以女性居多，與男同性戀才看耽改劇的刻板印象，大相徑庭。（圖源 抖音@三分妄想）另一派略懂耽美文化的認知認為，耽改劇歸根到底來源於耽美文學，與嚴肅的同志作品有本質的區別，耽改劇是女性迷群的狂歡，男性是絕緣體。然而，這種用性別做區隔的方式，是對耽改劇最大的誤會。女性並不天然是耽美文學的受眾，隻有女性中的腐女才是主流受眾。然而腐女也不天然就是耽改劇的受眾，畢竟有些人不接受任何具象化的改編，有些人不接受與原著一絲一毫的偏差，原著粉和劇粉的爭執時有發生。反之，當一部作品成為耽改劇之後，它在削弱男性間愛情的同時，勢必會一定程度上開放瞭某些全新的焦點和解讀。況且創作者並不能決定觀眾的解讀，俗稱，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所以，耽改劇不僅會收獲那些不是腐女的女性觀眾，也會收獲男性觀眾，人們能在劇中找到各自的熱愛。根據塔德文影視觀察發佈的《2019-2020年電視劇市場分析報告》顯示，2019 年中國電視劇市場女性觀眾占比達到瞭62%，在這個前提下，耽改劇《陳情令》算得上男女觀眾都愛看的劇集，位列全年首播劇集 339 部中男性觀眾貢獻景氣指數的第14名。可見，即使女性觀眾占據主流位置，耽改劇的男性觀眾也不容被忽略。（圖源 抖音@蛋蛋秀）我的眼裡有愛情，你的眼裡有江湖，我的眼中有CP，你的眼中有劇情，我們都能自得其樂。03不看耽改劇的男人都一樣看耽改劇的各有各的不同不看耽改劇的男性大多是因為忍受不瞭男人間卿卿我我的舉動，學名稱作“同性戀恐懼癥”。（圖源 虎撲）日本東京大學社會學教授上野千鶴子在其學術名著《厭女》一書中曾指出，父權社會權力運作的形式，必須使男性將自己置於“主體”的位置，女人被置於“客體”的位置，任何對男性“主體”位置有威脅的行為都必須被禁止。男性間的同性情欲就是一種威脅，兩個男人在一起，勢必其中一個會淪為“客體”（女性化），由此會削弱父權社會的霸權。所以，父權社會的運作必須以“憎惡同性戀”來維持。那麼，觀看耽改劇的男性究竟是緣何呢？是哪塊蝴蝶骨長得清奇嗎？劇情派：什麼同性愛？這是武俠的江湖“劇情好才是最重要的，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沒必要做那麼多功課，你覺得那是愛情，你開心就好，反正我沒看出來。”劇情派的男性觀眾，往往被故事所建構的世界觀及情節所吸引。好故事勝過一切，何必執拗於某些人物之間似是而非的關系呢？《山河令》在武俠劇質量堪憂的當下，甚至被寄予瞭中國武俠之光的期冀。在他們眼中，亦正亦邪內心復雜的角色，名門正派與邪魔外道之間幾世的愛恨糾葛，再加上英雄之間惺惺相惜的熾烈感情，搭配古典美、意境美的武打動作，那簡直可以媲美《笑傲江湖》和《神雕俠侶》。在他們看來，雙男主之間的愛情簡直就是莫須有，明明是知己情，江湖俠客間的肝膽相照，再正常不過。也難怪，人們大多從小就被異性戀典范的故事所熏陶，同性愛大概隻是個遙遠的傳說。耽改劇的“改編”也遙相編織著這個傳說，隻要不明說，任爾東西南北風，就是不存在。（圖源 微博@MOMO奇趣豆）嗑顏派：劇中可不止有雙男主，女人不好看嗎？“沒人逼你看男人愛男人的戲碼，你繞過去不就得瞭，還有那麼多其他故事和角色可以追。這就好比一鍋番茄牛腩，你不愛吃番茄，但牛腩沒惹你啊。”嗑顏派的男性觀眾，並不介意劇中有曖昧不清的男性關系。因為不想看雙男主的卿卿我我而放棄整部劇，堪稱因噎廢食。優酷在營銷時主打的女性角色，雖然戲份不算太多，但個個都美貌絕倫。陳紫函飾演的薄情簿主喜喪鬼出場的氣勢簡直如同女王受冕，再加上她被男人傷透瞭心的淒慘過往，哪個直男不為之動容？周也飾演的顧湘古靈精怪，愛憎分明，一派於正劇女主的模子，哪個直男不想把她捧在手心裡呢？艷冠人間的艷鬼、名震江湖的女刺客毒菩薩、俏羅漢，編劇可是待男性觀眾不薄，毫不吝嗇女性角色。這些女性角色可足夠嗑顏派的男性觀眾大快朵頤，如果美貌不夠，還可以寄情於大把的異性間愛情，顧湘和曹蔚寧這一對就足夠讓人老臉一紅。如果吃不下男男CP，大可以聚焦於其他角色，聰明的男觀眾知道如何“挑重點”。嗑CP派：我叫你一聲愛情，你敢答應嗎？“異性戀可以看異性言情偶像劇，同性戀就不能看同性言情偶像劇嗎？我們是自我認同為腐男（相對於腐女）的一群人。”嗑CP派的男性觀眾中，一部分源於其自身性少數的身份，對劇中男性角色之間的愛情嗑上瞭頭。根據臺灣交通大學助理教授王佩廸針對臺灣耽美粉絲的一份問卷調查顯示，在3851份問卷中，臺灣耽美粉絲有1.7%為男同性戀者，有33%為男性或女性雙性戀者，有10.1%為無法分類的酷兒。可見，男同性戀、男雙性戀等都存在耽美的粉絲，那麼與耽美同根同源的耽改劇粉絲也可能大體如此。雖然針對是否刻畫、關心、支持男同性戀者的現實處境，男同性戀者與耽美作品之間的爭論在近幾十年間時常出現，但是，耽美作品及耽改劇，依然可以被理解為是講述男性間愛情的偶像劇，那是供想象蔓延的地帶，認同為同性戀、雙性戀及酷兒的男性觀眾可以帶著粉紅泡泡肆意享用。嗑CP派的男性觀眾中，另一部分源於其已經從自身的框架中獲得解放，這與他們的性傾向無關。拋開成見與偏見，深入到耽美文化中一探究竟，興許會打開新世界的大門，收獲非同一般的樂趣。日本諧星竜生與日本學者春日博士共同撰寫瞭《爺們的BL》一書，在書中作者竜生分享瞭自己作為一個直男，從不知耽美為何物到入坑耽美作品，最終暢遊“腐海”的心路歷程。直男與耽美作品並不天然絕緣，人們隻要尋得一條路徑，便可以學會閱讀耽美作品的方法，也就能夠獲得樂趣。作者竜生從小浸潤在二次元的作品中，在不斷的閱讀中慢慢開始接受“萌文化”。他曾沉迷於一部可愛少女系漫畫，癡迷到為其撰寫瞭108集的續集。當深刻理解瞭“萌”之後，竜生碰巧遇到瞭《純情羅曼史》這部耽美作品，從而開啟瞭耽美之旅。閱讀耽美作品與此前的少女系作品的共通之處在於，他將自己抽離至一個“守護者”的位置，想要去守護作品中的角色，以及角色之間的感情。即便是男性角色之間的愛情也能夠喚起他的守護之情，隻要是真摯的感情，就能為其留下老母親的淚水。所謂“萌到極致便是腐”，就是直男竜生進入耽美世界的路徑。不過竜生也坦言，男性對耽美覺醒人人皆有可能，但路徑也許會不同。（[日]Thank you 竜生、春日太一 著 邱香凝 譯 臺灣啟動文化出版 2017-7）羈絆派：萬千感情匯於一宗，那就是羈絆！“所有淚眼相看痛徹心扉的情感都很動人，何必帶著有色眼鏡分三六九等呢？別說男人和男人，就是人和動物、動物之間的情感一樣可以打動我。”羈絆派的男性觀眾，看待感情的方式已臻化境。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本就彌足珍貴，分辨出雲泥之別純屬自討沒趣。伯牙子期的感情真摯，許仙白蛇的感情動人，隻要堅韌的紐帶在，就足以讓看客動容。提到情感紐帶，英國酷兒學者賽吉維克研究發現，就如同日常生活中常出現的兩個男人爭奪一個女人的戲碼，男性之間的關系總是處在“男性—女性—男性”的情欲三角形之中。女性實質上是男性欲望紐帶的媒介和交易品，男性的欲望最終指向的是另一個男性。這種男性與男性之間的欲望紐帶，本應包含情欲的欲望，然而在父權社會中，男性間的情欲被壓抑在底下，以免破壞男性優於女性的性別等級體系。因此，羈絆派的男性觀眾有意識或無意識，似乎已經打破瞭父權社會的性別等級系統，以往被壓抑在底下暗潮洶湧的同性情欲，被視若平常。學會欣然欣賞同性間的感情，於人於己，都是個閃亮的開始。無論是劇情派、嗑顏派、嗑CP派還是羈絆派，男人總能找到進入耽改劇的途徑。耽改劇的廣闊天地，男性觀眾大有可為。如果有人覺得男人隻配“誤入”《山河令》，請問：這究竟是看不起男人，還是看不起耽改劇？（圖源 有意思報告）參考資料：《厭女》. [日]上野千鶴子著. 上海三聯書店. 2015.《爺們的BL》. [日]Thank you竜生、春日太一著. 臺灣啟動文化. 2017.《男人之間》. [美]伊芙·科索夫斯基·賽吉維克著. 上海三聯書店. 2011.腐女都是異性戀嗎？關於耽美文化的四個迷思. 界面文化. 2019.05.